依里奈的语气有些不善，这是考虑到前天刚吓过下屋姬子，用粗鲁的说话方式必定能给她留下更糟糕的印象。
“没问题。”
下屋姬子默默起身。
“喂，你们两个要去哪里？快要上课了呀。”山本麻里菜见二人要离开教室，急忙道。
可依里奈要的就是下屋姬子急于回来上课，从而心烦气躁。
“麻里菜，我有话对你说。”渡边朱乃叫住了山本，同时给二人使了一下眼色。
“依里奈，我们走吧。”
下屋姬子压低声音，用慵懒的语气说。
二人很快就离开了教室，但依里奈已经没有最初的动力了。
上一个时空，她和三人组对峙很多次，虽不是很了解她们，但也知道下屋姬子平时是怎样的。
所以她很清楚之前的话没能激怒下屋姬子，甚至没能让对方有一丝不悦。
又要搞砸了……依里奈情绪愈发低落。
因为是临近上课的时间，她们找了个偏僻的角落，抱膝坐在一块，以防被老师看到。
只是依里奈已经没勇气开口了，就这么把头埋在膝盖之间，任凭时间流逝。
铃响了，依里奈稍微松了一口气，可等了一会儿，她发现一旁的女生完全没有行动的打算。
为什么？
你这个优等生快回教室去啊，都上课了为什么还和她在一起鬼混！
依里奈在心中大喊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。
“依里奈，要回去吗？”
结果反倒是下屋姬子先开口了。
望着对方有些担忧的神色，依里奈的表情重新变得坚定。
“不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下屋姬子还是一动不动。
（麻奈姐，神崎君，你们是对的。）
事到如今，依里奈已经不会蠢到以为做些出格的行为就能让“好友们”讨厌自己，所幸这一次她没有忘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。
“下屋同学，我会消失的，不用担心，你们所熟知的、喜欢的那个依里奈，不会因此有任何影响。”
呼，总算说出来了……依里奈整个人放松下来，脸上浮现出自信之色。
现在的她，有信心应付下屋姬子的一切反驳、道歉或者劝说……反正之前面对渡边朱乃时的不知所措肯定是不会再出现了。
然而，上天似乎注定了她不会成功——
“依里奈，我啊，也曾经有过‘人格分裂’。”
下屋姬子不再用那懒洋洋的语气说话，但不同于山本麻里菜的急切却真挚，也不同于渡边朱乃的既自信又刚烈，她的声音就像溪水一样静静流淌，载着片片落叶从远方轻轻荡漾而来……
“也许你已经猜到了，大家会那么快看出你的状况，全都是因为我。”
依里奈看向了下屋姬子，等待她露出愧疚之情。
可看见的只有清泉般清澈的笑容。
“依里奈，你是什么时候有的？我啊，大概是小学三年级出现的。”下屋姬子拥着双腿，趴在膝盖上，脸庞上满是怀念之色。
“我的兄弟姐妹比较多，算上我一共有五人吧，我是排行第三的那个，爸爸妈妈对大哥和二姐寄予了厚望，对年龄更小的妹妹和刚出生的弟弟，则十分重视和关心……嗯，如你所想是很老套的发展，我就是家中的小透明。
“我只能用哥哥姐姐淘汰的旧衣物和用具，饭桌上也只能看着爸爸妈妈把最好的东西给弟弟妹妹……嫉妒是肯定有的，但最难受的，还是非常无聊这一点。
“大哥和二姐没空陪我玩，妹妹比我小好几岁，也是玩不到一块去的。而且我脸皮比较薄，不怎么敢和同龄的孩子玩，怕被他们耻笑我穿着一身旧衣服……也许你会说我可以专心学习，可我脑子也比较一般，小学程度的知识是肯定没问题的，但也仅此而已了，家里没钱让我去上补习班，我也没有那种自觉从小就拼命去看课外书……我只想玩。
“但没人陪我玩啊，直到‘风太’出现。”
下屋姬子露出了开心的笑容。
“风太和我完全不一样，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孩子，行动力非常强，我不敢做的事，他都敢做，还常常鼓励我，在背后推我一把，他的笑容如同太阳一般，灿烂耀眼，却又暖人心田。
“在风太的帮助下，我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起来，在别人眼里，我也变得稍微优秀了那么一点……唯一有些遗憾的是风太作为独生子，家里管他管得非常严，我们之间的友情只能保密，不能声张。
“最初我是记得的，但时间久了，尤其是上了初中之后，我开始飘飘然了，居然想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好友。”
下屋姬子的脸色瞬间变得落寞，许久都没有说话。
过程依里奈是能猜到的，大概就是人格分裂的状况暴露了，下屋姬子在意识到风太是不存在的时候，这个保护人格也彻底消失了。
可惜她的人格分裂是假的，下屋姬子说的故事她很难感同身受——
“依里奈对不起，铺垫好像说太多了，你就当我是在发牢骚吧。”
铺垫？
没有理会依里奈的惊讶，下屋姬子轻轻吐了一口气，接着说下去：
“也许你已经猜到了，风太消失了，这本没什么，但可笑的是，我自闭了，躲在家里，不敢去上学，甚至不敢出门……因为害怕别人耻笑我，明明之前一点都不怕的。”
下屋姬子若无其事地说，不，应该说脸上还带着淡淡的自嘲之色，就像在叙述别人的事，但依里奈能想象得出那时候下屋姬子是多么困难，是多么痛苦——就跟她被神崎拓也的粉丝敌视那会差不多。
“在家里呆了大半年后，我终于出门了，开始上高中……不是我从阴影中走出，而是家人把我硬生生拉出来的，会选择仙水学园，也是因为只有这所学校愿意接受我这种问题学生，而且长期没去上课的我也只能考进这里。
“当然，入学报到之后，我便不再去学校了……嗯，必要的大考我会去，但也就这样了。况且时间一久，学校里全是我的奇怪传言，我就更不想去了。”
妨碍一个人改过自新的最大难关，与其说是自己，倒不如说是身边的环境。
依里奈对此深有体会，但也很清楚故事到此并未结束。
果然，下屋姬子的笑容变了，变得开心起来。
“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这样度过三年时，学生会派人过来了……很奇怪吧，这所学校招那么多问题学生，居然不是为了赚学费，而是打算做指导他们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。
“我当然不接受这样的‘好意’，本以为学生会的人会就此放弃，却没想到她回去之后立马就叫了个更麻烦的人过来帮忙。真是的，这人为什么就那么喜欢依赖神崎君……
“我想你已经猜到了，来找我的是麻里菜，她和现在一样，直来直去，被拒绝了完全不知道退缩，实在是烦人，不过最厉害的还是神崎君——‘不要太在乎那些风言风语，好好想想那些关心你的人’，真是什么都被他看穿了……”
依里奈的心咯噔了一下。
“我当时恼羞成怒，把他们赶走了，但第二天，他们又来了，然后第三天、第四天……一直来，缠着我陪我聊天，给我说学校里的事，最无语的是麻里菜还当着神崎君的脸说粉丝团的事，真是羞耻到爆炸，真是服了他们。”
嘴上这么说着，但下屋姬子脸上只有浅浅的幸福笑容。
“拗不过他们，我从家中走出来了……好吧，这都是放不下面子的说辞。
“知道我怕生，他们就耐心地一天又一天地过来，直到我熟悉他们。
“知道我害怕别人说闲话，麻里菜就整天跟我讲她与抹黑神崎君的人对抗的过程，神崎君则有些尴尬地说着‘那些家伙不足挂齿’……哈哈。
“知道我害怕面对家人，害怕现在才做出改变实在太迟，于是两人在我的家人面前不断说我的好话，夸赞我的进步，让其他人对我有期待……大概他们在学校里也这么做吧？
“这让我怎么能继续止步不前？
“所以我走出来了，然后我发现了，那些困难就如他们所说的，不值一提。”
下屋姬子用手臂一抹眼泪，扭头对着依里奈微微一笑。
“也许你会说这是我运气好，我不会否认这一点，如果没有遇到他们，我可能没机会走出家门，我真的非常幸运……但有时候我会想，我是不是也能像他们那样，让别人也变得幸运？
“哪怕我还有阴影，哪怕我依旧怕生，哪怕我无法像麻里菜那样直接把心理话说出来，哪怕我无法像神崎君那样一眼看穿别人心底的想法……哪怕是这样没用的我，是不是也能帮到别人呢？”
依里奈终于明白了，下屋姬子之前的行动为什么那么古怪，为什么总有一种不上不下的感觉……但别开玩笑了，什么没用的人，光是能鼓起勇气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这点，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好吗？
这么想着，依里奈却用固执无比的语气说道：
“和我有什么关系？”
下屋姬子没有气馁，没有放弃——就像她所仰慕的那两个人。
“依里奈，你知道的吧，我一直有在打工。打工的契机是下定决心正常去上学的那天，我突然明白了……或者说，我不再视若无睹。”
也许是害怕伤害到聆听对象，也许是害怕自己的动摇被发现了，一说起自己的事，下屋姬子就把脸转回去了。
但她没有逃，也没有隐藏自己的表情。
“我的家人从未问过我要不要休学，甚至是退学，而是默默帮我打点一切，默默等待我，给我时间，但这一切都是要钱的……”
仙水学园很多特权都能花钱买到，像下屋姬子这样的大部分时间缺勤却能正常升年级的情况也不例外。
多少钱、是否公平是其次的，重点是下屋姬子的家人愿意支付。
为了他们“不重视”的孩子。
“爸爸妈妈，大哥二姐都出了一分力……为了我。
“于是我开始打工，想要做些什么。可我是个没用的人，至少直到现在，我都没有能力归还这笔钱，估计他们也不要我还……我能做的仅是稍微减轻一下自己对他们的依赖。
“这是非常令人沮丧的事实，以至于我时常在想，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改变一切，那该多好。
“我甚至会想，如果一开始我就是风太的话，那该多好……如果真的是那样，‘我’大概连自闭都不会有，更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，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，没办法做需要和许多人沟通的打工。
“因为他是那么活泼、阳光……是那么‘完美’。”
依里奈身子微微一震。
“不，也许更早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，毕竟风太消失的那一天，我骂了他，骂他抛弃了我。”
下屋姬子缓缓站起来。
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她那从黑暗的角落中探出的身躯。
“但幻想终究只是幻想，我是无法成为风太的，也无法做得那么完美，我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……即便如此，也有人期待这样的我。
“过去也是无法改变的，我也不想改变，因为那样我就无法和大家相遇了，更不会有现在的我……我已经非常幸运了，我的幸运来之不易，我想好好珍惜。
“就是真的能回到过去，我大概只会对那时候的自己说这么一句话——”
在晨光的笼罩中，她看向依里奈，伸出了手。
“请不要放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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